鳳巢 · 有機鳳梨

   一百斤小鳳梨，三百塊；阿罵跟一群小朋友的笑容，人客阿，您喊個價吧！

   阿罵迫不及待拿出那把跟著她好幾十年的鳳梨刀，木製刀柄因為長年使用呈現只屬於她的人體工學，

   掌心的油脂滋潤了刀柄烏黑發亮，披上那件外出旅遊專用的小碎花外套（似乎每個老人家必備），仿

   佛今日是要去個不得了的地方，更堅持帶了平日習慣切鳳梨坐的小板凳，它是阿罵屁股的好馬吉，似

   乎少了板凳就渾身不對勁不知怎麼切鳳梨。看著阿罵拿把刀在校園走著，儘管她直說安啦，但我還真

   怕哪個橫衝直撞的小鬼不小心被劃上一刀。

   是阿，今天其實算是個大日子，至少在我們這個平淡無奇沒啥新鮮事的草地所在。我捐贈了大約一百

   斤的有機小鳳梨給當地國小當午餐飯後水果，原本單純的活動不小心被區長知道後，覺得是件好事，

   便上報農業局與教育局，發了新聞稿連絡媒體朋友，開了個小小記者會。有些干擾到小朋友的作息實

   在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小朋友們倒是很樂於遠離教室。投影幕寫著『鳳巢有機鳳梨   執行長   楊宇帆

   』，雖然我對外有時會戲稱自己的確是校長兼敲鐘還得打菜順便掃廁所啥都自己執行的執行長，但在

   對外的記者會上看到如此頭銜也是有點受寵若驚，也讓我不禁佩服校長的創意，跟我真是心有靈犀沒

   有點也可以通。

   說起這些小鳳梨，並不算是正式收成。年初溫差太大，忽冷忽熱，鳳梨媽媽們身體捱不了，大概覺得

   自己快要暴斃陣亡，便趕緊開花結果延續下一代的生命，然而，母體都還沒長強壯的情況下，生出來

   的小孩自然也是小不點，田間總是戲稱為『囝仔生囝仔』。鳳梨小歸小，無農藥無化肥，又正合時節

   滋味依舊美好，若把明年收成的鳳梨比喻為林志玲，那今年意外的小鳳梨便是縮小版志玲。

   外出十多年後再回到故鄉，心中有許多感觸。典型的台灣農村現況，人口老化，青壯年外移，回來的

   年輕人也大多心不在此，關廟只是個鄉下地方，礙於現實只能被迫搬回家住，生活重心仍放在市區。

   然而，返鄉後，我的內心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十幾年沒見的街坊鄰居依舊親切，有些阿罵們

   的孫子到外地工作，便把我當成自己孫子般招呼，我甚至根本不認得她們是誰，只因為她們跟阿公熟

   識，便像自己人般對待我。俗話說『水是故鄉甜』，我想就是其中的人情使然吧。

   於是，便不斷的想著，既然返鄉了，是否能替地方做點什麼事，注入點年輕人的活力，讓沈睡已久的

   農村稍稍甦醒一下再睡去也無妨，至少，也曾經再度睜開了眼見一下這世界。人生兜了好大一圈，也

   做過些年少輕狂的春秋愚蠢大夢，曾經外放的我逐漸往內收了起來，終究是回到自己的土地，那是屬

   於我的根本。拔辣到不行的那句俗語『人不可以忘本』，如今我有著最深刻的體會，回饋所在地新光

   國小的念頭便很自然產生了。

   新光國小與我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性，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國小和鳳梨田都在新光里，但我從來沒念

   過新光國小，這輩子更沒有踏進去半步過，只知道每日到田裡都會經過，是所可愛的小學校，常見到

   小朋友開心蹦蹦跳跳。

   把握暑假前幾天，帶著有點緊張不知該找誰洽談以及如何開口的心情踏進校園，我甚至拿著身分證跟

   有機驗證證書，想說可以讓學校對我放心點。一進校門，小朋友便笑臉迎面而來，他的膚色有著陽光

   的證據，那是雷同於我的色彩，『客人好！請問需要幫忙嗎？』，我又驚又喜看著眼前這位小朋友，

   沒想到鄉間的小學生竟如此有禮貌，立刻舒暢了我的情緒。說明來意後，小朋友領我到了辦公室，老

   師再請校長出來接待，一出校長室門，我只看到他的笑靨及那瞇成兩條線微彎的眼，隨後才漸漸看清

   他的容顏，，我立刻知道為何有如此優秀的小朋友了。

   無需太多說明，校長便爽快答應我要將有機小鳳梨送給小朋友當飯後水果的活動，剛好可以把握結業

   式前最後一個午餐日。新光是間小學校，師生加起來不過五六十人，校園裡一片綠意，有花有草有大

   樹，儼然就是一座小小森林國小，儘管校地不大，但也足夠讓為數不多的小朋友在這片綠裡盡情追趕

   跑跳碰，學校後頭更有一條乾淨小溪，整個環境就是一本自然課本。

   近來少子化加上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學生數漸漸不足，教學品質卻因此而上升，小學校有異於大學校

   的思維。校長把學生分為幾個家族，每個家族皆有一到六年級學生，一起打菜吃飯整理校園，高年級

   學著領導，低年級學習服從，小朋友們身體力行將經驗傳承下去，藉此激發出不同的火花，師生們也

   教學相長增進彼此感情，而不像傳統教育體制死板板由老師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在這裡，老師只是從

   中觀察，先讓小朋友主動去面對問題處理問題，必要時再介入處理。

   無奈，如此優質的學校卻也面臨學生數過少的廢校危機，我不禁納悶著，難道我們可以去『量化』教

   育這件事嗎？我們可以因為教育『不敷成本』就中止鄉下小孩的受教權嗎？他們得被迫到大學校求學

   ，失去認識自己生活環境的機會，只因為『成本考量』？書上寫著不能忘本，而這樣的行為，是不是

   正在消滅他們的本？這樣是否會讓我們的教育太過於『單一性』，進而『製造』出太多類似的機器人

   學生？教育本該朝多元發展不是嗎？如果我們抹殺了小朋友的教育權，如同抹殺了他的未來，而他的

   未來，卻是我們國家的未來。

   我想到那片『多元』的鳳梨田，除了鳳梨外有著各式各樣的雜草與小生物，雜草的多樣性某種程度上

   代表著一片土地的健康程度，多樣的雜草各自提供專屬生物的棲地，組成一個健全的生態體系，無需

   太多外力，美麗的土地自然會滋潤出香甜媲美志玲的鳳梨。化學除草劑就像廢校，破壞了健全的生態

   體系趨於單一，它不會憑空消失，隨著水循環或多或少再回到人體。只要念過中學，都會了解生物多

   樣性的重要與美麗，教育多樣性也是同樣的道理，廢的不只是一件學校，而是這國家的將來，沒有人

   喜歡這樣的結局，但卻有人必須去進行這樣的事情，我不懂。

   扯遠了，沒人能保證新光國小的未來，但至少我敢保證每一年都會送他們鳳梨吃，回饋不分大小，你

   做一點，我做一點，明天就會美好一點，其實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更希望小朋友們現在叫我葛

   格，以後叫叔叔、伯伯，最後成為阿公。

   『哇嗚！好香喔～』，『好小喔～』，『鳳梨耶～』，『好可愛喔～』

   主任拿起麥克風廣播，全體小朋友陸續進入小小記者會場，這是我跟他們人生的第一場記者會，突如

   其來的記者會讓他們遠離課堂，加上即將來臨的暑假，每個人都擋不住笑臉，嘰哩呱啦批哩啪拉一下

   子就把會場氣氛熱鬧起來，阿罵看到小朋友進場就磨刀霍霍向鳳梨準備大開殺戒，別急別急，記者會

   還沒開始。讚美聲此起彼落，搭配著他們純真的臉龐成了一幅有夠水的畫面，相較之下，那些我也搞

   不大清楚是誰的政府官員，嘴裡吐出來的話油條了一些，明明跟他們說我去年從澳洲『旅遊打工』回

   國，但這四個字進入他們耳裡再從嘴巴吐出來，卻通通成了『出國留學，學成歸國』，真是無法理解

   他們的思維。

   記者會，不免俗說點話，首先一定要感謝住在上面的阿公留下那麼美好的一塊土地，讓我胡搞瞎搞亂

   搞一通，他如果看得到，一定會爬起來狠狠罵我一頓，阿不是啦，一定是緊緊抱著我叫我好好加油。

   現場也順便告訴小朋友們鳳梨小常識，順便來個無獎徵答，看著他們在台下笑嘻嘻猜拳決定誰回答，

   我在台上也樂得開心，成長在鳳梨的故鄉，不見得一定要會種鳳梨，但至少也得比外人多了解鳳梨一

   些些。希望也能藉此將感恩回饋地方的觀念，趁他們還是塊璞玉，尚未接觸到大染缸前，趕緊洗腦強

   迫推銷。

   我的阿罵也是塊璞玉，她始終搞不清楚今天到底怎麼一回事，一開始還以為要去田裡切鳳梨，甚至也

   對於這間她跟阿公以前每日都會經過的小學沒啥印象，她只是一路拿好那隻鳳梨刀，心中謹記著今日

   任務切鳳梨，面對人生第一次大場合，她處變不驚相當鎮定，只是笑著說『哪來這麼多人』，然後鳳

   梨刀搭配著手勢揮舞著。當小朋友阿罵長阿罵短不停叫著時，她的笑容更開懷了，臉上的歲月全皺 成

   了一塊，好可愛，我的鳳梨阿罵。

   校長一聲令下，這群國家的幼苗一窩蜂上前衝搶鳳梨，一人帶一顆回家孝敬父母，小小鳳梨搭配著他

   們稚嫩的臉龐如此和諧，鳳梨似乎也微笑著找到好歸宿，想當初拿出這樣的鳳梨還被開玩笑說『阿你

   是人小所以專種小鳳梨嗎？』，小鳳梨賣相差，交給盤商也只淪落到一斤兩三塊，與其如此，回饋給

   小朋友更有意義性些，阿公知道了也一定是笑著支持。大合照時，小朋友人手一顆歡樂笑聲止不住，

   校長直呼前排的小朋友蹲低點別擋到楊葛格，哎呀，我竟然會被小學生擋到，到底是現在小鬼們營養

   太好還是我自身該檢討，我那顆易碎的心又再度受傷了，喔不～

   一百斤小鳳梨，三百塊；阿罵還有一群小朋友的笑容，人客阿，您喊個價吧。